《光明日报》
前些天接受专访,被问及是否“读书无用”,我当即回答:此乃伪命题。但如今谈大学生的读书热情,可就没那么乐观了。
长期在大学教书,且不时走南闯北,我深知中国大学的学术氛围不太理想。面对如此令人尴尬的话题,无论政治家、企业家、学问人、媒体人,还是众多学生家长,谁都能说上几句。比如,当下中国,大学校园里人满为患,很多人只是为了混一个文凭;有些老师,课讲得不吸引人,学生以此为理由逃课;还有,如今是网络时代,获取信息十分方便,为什么一定要待在教室或图书馆里呢?最后,就业时拼的是爹妈,而不是学问,学好学坏一个样。诸如此类的正理与歪理,你我还能找出好多。
与其这么互相推诿,最后不了了之;还不如反躬自问,看看自己是否也有责任,或者能为改变现状做些什么。最近几年,涉及教育的话题,除了“大学史”及“大学精神”,我希望兼及技术性的“教与学”。如《我看北大研究生教育》(2009)、《上什么课,课怎么上》(2010)、《训练、才情与舞台》(2011)、《知书、知耻与知足》(2012)、《如何处罚作弊》(2013)等,此类基于常识但切中时弊的短文,均站在一线教师的立场,具体而微地检讨我们的教学理念。
孟子说得好,“君子有三乐”,这第三乐即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”。问题在于,当你的教育对象并非“英才”时,怎么办?
随着连年扩招,百分之三十的适龄人进入大学校园,我们已经从精英教育转为大众教育了,这个时候,仍执着于原先的大学神话,或固守原先的教育传统,明显不合时宜。比如,当初老北大的学生确有不少逃课的,那是因为嫌课程太浅,自己泡图书馆去了。套用时尚的句式,他们不是在图书馆,就是在去图书馆的路上。因此,教授们对这些特立独行的学生,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甚至私下表示赞赏。而今天,我们还能假定逃课的学生都在图书馆里自修吗?
社会的期待、学问的感召,以及教师的个人魅力,确实能使部分悟性高且性情契合者感觉畅快淋漓,因而一心向学。但说实话,即使在名校里,如此理想的好学生,也不太多。大部分学生必须通过某种制度性的约束,方能驱使或保证其“好好学习天天向上”。既不轻言放弃,也别瞒天过海,若想保证教学质量,唯一的办法是落实淘汰制。这既是对学校信誉的保护,又是对用人单位的负责,也是对学生的警示。
我曾批评中
学生缺课要不要管,考试作弊该不该罚,论文抄袭如何处理,学分不够能否奉送……所有在大学教书的,每天都得面对如此难题。至于是否“高抬贵手”,取决于你的良知、眼界、趣味,还有你对“教育”的理解。
什么是理想的教育——严师高徒的“教”,必须与春风化雨的“育”,并行不悖、相辅相成,方能臻于至境。遗憾的是,今天中国大学里,二者可能都缺失,尤其是传统意义上的“严师高徒”,基本上被搁置了。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不可,那么,请原谅我直言不讳——今日中国高等教育之所以出现严重偏差,在于自觉地大幅度地降低教学标准,导致大学生们不用怎么努力,也能吹着口哨安然过关,拿到那张印制精美且日后通行无阻的学位证书。
这就说到教育观念的问题了。不谈极少数的“读书种子”,一般大学生或研究生,其养成读书的习惯以及做学问的兴趣,一半是天性,一半靠压力。形象点说,此乃苦乐相间,喜忧参半。有没有轻轻松松就读好书的?有,但不多。而且,如果真是这样,不是标准定得太低,就是研究方向有问题。再好的学者,也都有焦头烂额、四处碰壁、魂不守舍的时候。最乐观的结局是,经过一番挣扎与苦斗,最后终于柳暗花明,豁然开朗。在这个意义上,我不觉得从来顺风顺水、未经九曲十八弯的读书过程是值得羡慕的。
对于学生来说,无论自我加压还是外界设限,只要不过分专横与暴烈,都应该坦然承受。所谓美国名校学生读书热情高,图书馆里整夜灯火通明,背后也是有学习成绩以及奖学金等巨大的压力。
我曾多次提及,北大学生到美国名校念书,第一感觉就是“燕园生活太舒服了”。走过了颤颤巍巍的高考独木桥,进入大学校园的学子们,稍微放松一点儿,以便重建良好的读书姿态,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。
“严师出高徒”的古训已成过去,今天的不少大学校长及教授,与学生谈话时,只能在“好”“很好”“特别好”“了不起的好”之间斟酌用词。这种只讲鼓励、不能加压,更忌讳惩戒的教育方式,或许也是今天中国大学校园里读书风气不浓的重要原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