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解放日报》3月4日第八版˙特稿刊发了文章《北京的便利店》,文中我校商学院教师王长斌和刘文纲接受了记者采访,从专业角度对相关政策进行了解读。现将全文转载如下:
■本报首席记者 宰飞
统计数据不停上升,以至于北京便利店的数量很少有人说得清,即便是那些最该说得清的人。
罗森(北京)有限公司总部,副总经理车文焕在回答“北京有多少家罗森”的提问时,蹦出好几个数字:“104。不,应该是106,有2家新店铺正在开业。”
7-11(中国)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内田慎治告诉本报记者,北京已有270多家7-11。但查阅7-11官网,发现数据还没更新,现在只列到第224家。
北京连锁便利店总量呢?有媒体报道是1200家;中国连锁经营协会说2017年是2000多家;而据北京市商务局统计,目前已有4000多家。
在2018年,每天有3家新便利店在北京开张。若以此增速计算,3年后,北京便利店总量将接近上海。即使忽略这些枯燥的统计数据,单凭直观感受也能判断——就在记者身处的办公楼附近,两家便利店去年先后开业。
这不是人们以前印象中的北京。人们印象中的北京与便利店无关:北京有开阔的马路,有庄严的机关,有高耸的院墙,也有旧式杂货店、夫妻店,唯独难觅明亮的连锁便利店。有人不无刻薄地说,北京是便利店的“沙漠”;还有人语带调侃地说,“在北京找家便利店比找个女朋友还难”。
倏忽间,北京人发现:曾经的沙漠里已绿荫点点。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,就发生在这转变的瞬间。
暗夜里的灯
2017年1月的一个凌晨,罗森月坛北街店的店员李佳把一箱新货码上货架,转身走回收银台,看了一眼门外。远处楼房隐没在黑暗里,只有便利店的灯光把门口照得透亮。北方的冬夜,少有顾客光临便利店。他已经习惯独自熬过寒夜。
“叮咚”,自动门打开了,走进一位女士。李佳一看,是位常客,家就在街角。但这次她不是来买东西的。
“孩子发高烧了,去医院打不着车,怎么办?”她焦急地问。
“打120了吗?”李佳问。
“也打了,打不通,出租车也叫不到。实在没办法了!”她说。
“你先拿张退烧贴给孩子贴上,我想想办法。”李佳说。
李佳想到了公司送货的箱式小货车。一通电话打给司机,说是车正在4公里外的西直门店。“马上回来一趟,我这儿有个孩子要送儿童医院。”李佳对司机说。
几分钟后,小货车赶到。搬运工人跳下车,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坐上副驾驶位。汽车飞速向医院驰去。
早晨7时多,李佳快要下班时,这位母亲又来到便利店。她告诉李佳,孩子连夜打了点滴,退烧了。此时,李佳才知道,那是一个年仅2岁的小女孩。
夜里怎么会想到来便利店求助呢?这位母亲说,因为这里有整条街上唯一亮着的灯。
这件事让店员李佳重新思考便利店的意义。他意识到,便利店不仅仅是购买便当、矿泉水的地方。
李佳的大学专业是日语,看过很多日本动画、电影,里面都有便利店,他对便利店的记忆透着温馨。毕业后,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日语翻译。后来觉得,不行,不是自己想要的感觉。突然又想起,大学时老想去便利店工作。于是,他辞去翻译的活儿,进了罗森。
他说自己本性内向、不善社交,还记得第一天上班时,对顾客说“欢迎光临”,声音只能传到“方圆10厘米”。
他在便利店观察每一位顾客,琢磨他们从哪里来,做什么的,要买什么。他发现每个人都有故事,也逐渐学会了倾听他们的故事——
有小伙子和女朋友分手了,来便利店买醉,从凌晨3时喝到5时,边喝边叹爱情难长久;有上早班的职业女性,每天清晨6时把四年级的儿子寄存在便利店,让孩子等到上学时间自己去学校;有附近公司的程序员,每天都来,虽然从不开口,但店员能感觉到,他期待一声问候。
李佳觉得,城市里没有哪种行当能像便利店一样,勾勒出如此多的温暖画面。他说:“有时夜里我会站在店门口,只见整条街上就这一家店是亮着的。有这么个地方是安全的,能买到你想买的东西,像庇护所一样。”
开店的障碍
选址难,是在北京开便利店的最大障碍。每年,各便利店企业都会设定新开店面计划,但常常完成不了,原因之一就是找不到合适的铺面。
2018年年底的一天,罗森一名开发员(开发新店址的员工)向车文焕汇报:东城区有一家店面,房东开价年租金75万元,要不要?
车文焕知道这个铺面。这里原先是另一家连锁便利店——邻家。2018年8月,邻家的投资方资金链断裂,168家店铺全部关闭。这个铺面过去的年租金是60万元,现在涨到75万元。能不能盈利?罗森需要细细测算。
房东留给罗森考虑的时间很短,因为盯着铺面的还有好几家便利店企业。“一家有房百家求”,这是北京零售业市场的常态。
开发员又来向车文焕汇报:店面被竞争对手租去了。后来大家才知道,房东在两边耍了点花招。竞争对手从房东处得到的信息是:“罗森已经决定出78万,而且明天就要签。”由于信息不对称,竞争对手未及细想就决定先下手为强。
偌大的北京城怎么会缺少铺面?业界和学界的一个共识是:深宅大院太多。obao欧宝娱乐
教授、MBA教育中心执行主任刘文纲说:“院子多了,商业街区就少了。obao欧宝娱乐
所在的海淀区航天桥区域就是例证——航天桥四周有学校大院、航天大院,还有空军、海军的院子,全是围墙。”
好邻居便利店总经理陶冶认为,大院使得北京缺少真正的社区和街道文化,然而社区和街道文化恰恰是便利店、小商业存在的重要土壤。他曾向媒体打过比方:“北京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池子被无数铁丝网隔开。”
空间资源少,直接导致租金不断上涨。中国连锁经营协会发布的《2018中国便利店报告》指出,过去一年全国便利店房租成本上升了18%,北京尤为明显。原来年租金60万元的铺面,有些甚至涨到90万元,依然租得出去。若以这样的房租开便利店,结果只能是亏损,因为用业内人士的话说,便利店是“弯腰捡钢镚儿”的生意。
为了避免亏损,传统便利店企业在开新店前必须反复测算。内田慎治说:“业界认为7-11开店速度比较慢。实际上,跟开店数相比,我们更重视单店日销(即每家店铺每天的销售额),因为我们80%店铺是加盟店,只有提高日销,公司总部和加盟主才能双赢。”
除了空间资源少,车文焕还总结了在北京开便利店的其他先天劣势。他称之为三个“半”,即半年、半天、半条街。
他解释说:“半年是说北方的冬天冷,没人在外面逛,一到冬天我们的销售额会下来很多,和南方城市没法比。半天跟半年的道理是一样的,北京到了晚上外面人就很少。半条街指北京的街道都很宽,路中间都加了隔离带,顾客想要去路对面买东西是过不去的,所以店铺只能做半条街生意。”
纬度高、马路宽、大院多,这是北京便利店发展的现实背景。
激励与拓展
郑婻,35岁,在北京开了3家7-11加盟店。从业14年,她的便利店人生可说是一部北京便利店发展简史。
她的店铺之一位于中关村的食宝街。2019年春节刚过完,以餐饮为特色的食宝街就热闹起来,郑婻也开始忙活。
她来自东北,身高体壮,可声音却细细柔柔。2005年4月,当她还在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读书时,就进了7-11当实习生。那时,北京便利店刚刚起步——2004年4月,第一家7-11在北京开业,这是北京首家全球连锁品牌便利店。
她说:“刚开始做便利店的时候特别难。我们3个女孩合租了一间6平方米的平房,每个月房租320元。床是上下铺,上铺睡一个人,下铺搭一块板,睡两个人。夏天,太阳把屋里蒸得特别热,我们晚上睡觉从来不关门,就在门口挂帘子,再拿电风扇对着一盆水吹,这样才能睡着。最困难时,一天只吃一个烧饼,就着榨菜。那时候比现在瘦70斤。”
那时候,在北京,很多人不知便利店为何物。7-11的同事忆起这样的桥段:经常有人拎着箱子走进店里,问“酒店大堂在哪里”,原来他们把7-11误作标志相似的7天连锁酒店。
还有一些从前就知道7-11的顾客一见郑婻的店铺,会激动喊出:“这儿有个7-11!这是7-11!”他们还会给同事介绍:“这个好吃、那个好吃,我都吃过。”
当个人的理想和城市的走向重合时,前途往往更加敞亮。郑婻从实习生一路升为店员、副店长、店长。随后的几年里,罗森、全家等日系连锁便利店陆续进入北京市场,北京本土品牌也出现了。
2010年第一天,郑婻的7-11加盟店开张,她当了老板。就在这一年,她搬出住了5年的6平方米小平房。
北京便利店的发展环境在持续改善。2015年起,北京市出台了《北京市提高生活性服务业行动计划》《关于进一步促进连锁经营发展的意见》《进一步优化连锁便利店发展环境的工作方案》《北京市街区商业生态配置指标指导意见》等一系列政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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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学院副教授王长斌说:“这些政策的出台是一脉相承的,核心是在民生保障的基础上,满足居民即时性消费和便利化需求,促进市民生活品质的升级。这种升级的效果如何,最终体现在是否能够形成一种让居民喜欢的社区商业文化。”他认为,在新政策释放便利店发展潜力的同时,企业需要想清楚经营逻辑,避免一哄而上的重资产投入。
在业内人士看来,最有力的政策是去年10月发布的《关于进一步促进便利店发展的若干措施》,也被称为“十九条”。
“十九条”针对政策环境短板一一拿出举措。缺少店铺?“十九条”提出“利用疏解整治腾退出的空间资源”“利用原锅炉房、煤场、煤气站、奶站等空间资源”。开店手续繁琐?“十九条”提出“简化登记注册审批流程”“在3个工作日内办结”。此外,连锁便利店企业新建门店还将获得50%的装修和硬件设备购置费补贴。
刘文纲教授十分赞同“十九条”措施,他说:增加便利店,不仅弥补了北京疏解腾退后出现的短板(即社区便民生活网点不足),并且升级了过去落后的零售业态。另一方面,他认为,京东到家、美团等O2O(Online to Offline,线上到线下)平台在快速发展,便利店的客流量和盈利能力受到了冲击,传统经营模式需要转型。
据北京市商务局介绍,北京便利店正在向餐饮化、生鲜化、综合化发展,“便利店+药房”等零售新物种也已出现。
在一系列政策支持下,北京便利店门店增速上升至全国第四位,2018年一年新增连锁便利店900多家。
郑婻的事业也在拓展。2016年,她的第二家加盟店开张。2017年,第三家开张。现在,她手下已有22名员工。每到7月11日的公司促销活动日,店里人手紧,许多早已离职的老员工还会主动问郑婻,“需要我们回来搭把手吗?”而这一天的工钱是定然不肯要的,回来只是为了情意。
便利店文化
便利店是容易让人产生情感依赖的地方。在西直门地铁站的罗森,一个台湾女孩每天早晨都买一杯豆浆、一个窝头,并嘱咐店员:“窝头请帮我挑软一些的,我消化不太好。”
在亚运村附近的7-11慧忠路店,一位70多岁的老先生总是伴着正午的阳光而来。他推着助行器到店门口,然后颤巍巍爬上4级台阶,进店点一份木须肉、一份西红柿炒蛋,再给店员递上一张20元、一张1元纸币,说:“找我5元。”有一回,店里换菜品,木须肉没了,老先生便说:“给你们提个意见,木须肉赶紧回来。”
一位爱喝啤酒的中年人,每周来7-11四五次,只买最好的啤酒,一买就是七八十元。如果头一天晚上酒喝得太多,次日一早他还会来买个饭团。
还有一位石先生,常用美团外卖点单。他钟情“金枪鱼火腿芝士三明治”。但这款三明治并不畅销,便利店几乎专为石先生采购。有一回,店里接连两天备了货,石先生没下单;第三天,店里没采购,他偏偏下单了。每当缺货,店长就担忧:“石先生又该不高兴了。”
在7-11镇国寺北街店,进门左手边的酒架上,两瓶威士忌之间,蹲着一只绿身白肚瓷青蛙。店长笑言:“这是住在附近的一位大姐硬塞给我们的,说是能招财。”自此,这只“招财蛙”一直伏在酒架上,目视着每位进店的顾客。
还有些朦胧的情感在不知不觉间萌生。罗森的首席培训师张博回忆,过去在门店工作的时候,一个女孩曾主动向他要电话号码。他说,那一刻虽然脸红了,但感觉“人生什么都是美好的”。他坚称自己并没有给那个女孩电话,因为那时已有女朋友。
北京人和便利店变得亲近了。中国经营连锁协会副秘书长王洪涛说,下一步要建立成功的商业模式,“所谓商业模式就是特定的消费文化,正如日本的便利店文化”。
内田慎治认为,日本人之所以依赖便利店,是因为便利店能满足他们的生活需求。他说:“在日本的便利店,消费者能买到所有必需品,家周边即使没有超市、菜场问题也不大。而在中国,便利店还没有达到这样的水平,调味品、洗碗海绵等日杂太少,没有实现真正的‘便利’。”
差距不仅仅在于选品,还在于商品数量与品质。内田慎治以可口可乐为例,在日本,可口可乐公司每年推出的新产品超过60款,而在中国,只有20款左右。至于便利店自有品牌,在日本7-11深受消费者喜爱,商品种类是在中国店里的3倍以上。
起步比日本晚40年,北京人在追赶。2017年3月,李佳离开了工作多年的罗森门店,调入公司总部。已升任高级督导的他常常回想做店员的日子,以及伴随那些日子的体育运动——骑山地自行车。“我喜欢骑自行车,因为骑自行车这件事很公平。有多少个上坡你努力蹬上去,就有多少个下坡可以很爽地冲下来。”他说,“做便利店也是一样。”
(注:文中郑婻为化名)